第六十二章 平生愿 (第2/2页)
楚人明究竟是奸是善,天下世人自有公论。奈何十余年叔侄情分血浓于水,纵然他业已不义在先,自己身为家中晚辈,莫非便果真能抛弃骨肉亲情,眼睁睁放任少卿去向其讨还血债?
她心中纠结自不必言,而少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不由得蔑然发起笑来。当下傲然拂袖,自其身边蹒跚走过。
楚夕若百感交结,等到与少卿彼此靠近,更不难发觉他眼中血丝密布,眉宇间兀自颇多憔悴。嗫嚅了朱唇想要开口,到头来却面颊紧绷,故作出一副寸步不让。
“楚夕若呀楚夕若!你究竟是怎么了!怎会变得如此荒唐!”
待她自懵然中再度转醒,少卿早已走的不知去向。复而回想起自与其重逢至今诸多经历,那也当真不胜唏嘘喟叹。
诸如此类感慨,其实早已并非首次,彼时自己只道凡此种种,皆因心中公道人心四字使然。不过而今回头再看,却又另有一番滋味悄然涌上心头。
潜移默化间,这原该令自己深恶痛绝之人,不知何时竟已变得这般难以割舍。剪不断,理还乱。一点绛唇迷离如许,半缕青丝撩乱朱红。索性幽幽权作一叹,管它来日碧落春风。
“好女儿,你总算来啦!”
夜半清寒,明河如瀑。楚夕若才刚进门,迎面便被秦夫人凑上前来,手中所捧满满一碗汤药亦遭其夺过,看也不看便随意放在桌上。
她只微微一怔,双手腕间便给秦夫人轻轻攥住,又被牵到里面好生坐定。
秦夫人蛾眉舒展,满脸洋溢喜悦。在桌前半侧着身,不无炫耀般道:“你快来猜猜,秦松篁这次究竟给我带回了什么?”
楚夕若被问的满头雾水,茫茫然循她目光一望,只见桌上摆放着的分明乃是一碟槐花酥,此刻正在烛火摇曳间依稀泛起丝丝明亮光泽。
她恍然大悟,再看秦夫人脸上真挚喜色,遂嫣然一笑,轻声问道:“这是秦前辈刚刚送过来的么?”
“不错不错!我听外面那个老头儿说,这便是秦松篁教他给送过来的。唉!只可惜秦松篁他自己腾不出工夫来瞧一瞧我,我和他……总是有许多年不曾见过面啦。”
秦夫人神色一黯,难免暗自伤怀。楚夕若在一旁听了,心下同样颇不好过。冥冥之中但觉上苍实在恁地不公,竟要教他二人承受这等折磨。不过转念又道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或许旁人早已对此坦然接受。但须彼此相守一日,便无不双双乐在其中。
“咦?你怎的不来吃吃看,这里面可是清香的紧呐!”
秦夫人两眼扑簌,见她久久默不作声,登时将一块槐花酥向她手中塞来。楚夕若无奈,只得依言掰下一块,轻轻送入口中。
山野之地,吃食自然粗砺。此物甫一触及唇舌,楚夕若便觉口中微微发干,等到细细咀嚼,固然如秦夫人所言微有清香,但毕竟甜腻太过,难免暗生喧宾夺主之嫌。
她自幼于楚家锦衣玉食,世间珍馐可谓应有尽有,如今面对这一碟再是寻常不过的普通糕点,终究可说曾经沧海难为水。可一俟望见秦夫人满脸期盼,毕竟不忍拂其心意。当下一笑莞尔,点点头温言附和道:“不错,当真同您说的半点不差。”
“这是自然!”
秦夫人好似甚为自豪,亦是一般的接连吃下两三块去。而后倏地话锋一转,徐徐又开口道:“今日那在屋里面说话的……便是你的意中人吧?”
“您说什么?”
楚夕若失声惊呼,对她提及此事难免始料未及。两片脸颊滚烫发热,纵连耳根也在转瞬涨作通红。
“我只是不忍见他死于非命,这才……”
须臾,她终于堪堪抑住一颗躁动芳心,刻意把话说的云淡风轻。只是秦夫人显然对此并不买账,两眼微向上翻,直言大声道:“你何必骗我?白天那小子来找秦松篁时,我见你便在院子里远远的看着。直等到他俩一齐回转,才又急匆匆跑去别处。”
“怎么,莫不是你同他正为着什么劳什子赌气,这才不肯认输服软么?”
“我……”
楚夕若神色一黯,念及目下情形,不由骤然泄下气来。秦夫人看在眼里,竟忽变得怒不可遏,霍地一声站起身来,气势汹汹便要去找少卿算账。
“既是如此,那也定然是这小子负心薄幸,欺侮了我的好女儿!你便在此等着!看为娘的这就去把他给捉了来,好替你狠狠的出上一口恶气!”
“您千万莫要动怒!我……唉!且先听我把事情说完!”
楚夕若花容失色,连忙三步两步抢先挡在门前。又怕秦夫人盛怒之下当真去对少卿不利,无奈只得将日前种种向其如实相告。
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”
秦夫人默然谛听,待楚夕若话音一落,一张面孔却登时转嗔为喜。施施然重新坐定下来,面露戏谑道:“刚才你不是还一口咬定,说同他并无瓜半点葛。怎的这才不一会儿的工夫……便把心里话都同我给说出来了?”
“那是因为……”
楚夕若满面娇羞,紧紧伴在她身边,却一连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秦夫人哂然一笑,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,“你可莫要忘了,我也曾经同你一般的年岁。你的那些个小小心思瞒得了旁人,却独独逃不过我的眼睛。”
“那依您看来,如今我……究竟该当怎样才好?”
楚夕若语出讷讷,绯红了两靥小声发问。可一言既出又似悔不当初,慌忙低起了头紧盯脚下,只恨不能当场寻个地缝容身。
秦夫人忍俊不禁,口中扑哧一乐,直似见到了天下最是滑稽之事。可她愈是如此,楚夕若便着实愈感局促慌乱。脸凝薄嗔,但又不敢当真发作,索性赌气般别过头去,眉宇间全都是一副腼腆羞赭。
“怎样才好?自然是从心所欲,率性而行。”
秦夫人嘴角一撇,不假思索便回答道。见少女一脸错愕,又转而蔑笑不绝,忿然大声道:“人活一世,长久者不过寥寥数十年光景。有些人则更加短暂如烟。倘若只因旁人一味自苦,那岂不着实大大可惜!”
楚夕若急道:“可凡属为人子女,怎可忤逆不孝,悖却人伦?我……我又如何忍心只为一己之私,舍却十余年来骨肉亲情,更教父母家门沦为外人口中谈资笑柄?”
“你要好生记得,你应先是自己,然后再做旁人的骨肉亲人。”
秦夫人字字如刀,久久凝望楚夕若。许是恐她不明此话含意,遂继续温言说道。
“这世上的愚夫愚妇从来数不胜数,每日里只知胡讲些流言蜚语搅扰人心。有人不堪其扰,只得委曲求全。有人却将此视如草芥,但凡何事,无不尽皆出自本心。唯有我愿我肯,方有随后我行我为。情之所向,乘兴而往。恣意率性,畅快逍遥。”
“其实这许多事情,归根结底也无外乎在两字而已……”
言至此处,她忽将话语一辍。缓缓抬动手指,在楚夕若额上轻轻一戳。
“思量。”
“思量,思量……”
少女若有所思,将这二字喃喃复述数遍。秦夫人微微一笑,转而端起桌上满满一碗汤药,仰起头来一饮而尽。待完事过后,这才又是一番意味深长。
“便如这里面的汤药,苦涩冲天,刺鼻至极。可我之所以心甘情愿把它给咽将下去,并非是为讨他秦松篁如何宽慰安心,而是我想要再尽力多活上些日子,好教他总能少些寂寞孤独。”
她语气平静,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。楚夕若身子微颤,只觉眼眶隐约发酸。还不等开口劝慰,秦夫人便先摆了摆手,示意其不必多言。
“我究竟还能再活多久,那也只有我自己最为清楚。或许等我今夜睡下后,从此便再无转醒之时。不过即便如此,我也并无悔恨。”
“至少回想此生,我曾竭尽所能行我欲行之事,以至后来阴差阳错……便有了同秦松篁的如今这般日子。诸如此类早已胜过常人十世百世,我总归……已是觉心满意足的了。”